開車從武寧縣泉口鎮政府出發,到該鎮下轄的樓下村,要翻過一座11公里左右的高山,大約要40分鐘的車程。而此次要去的目的地——棗源,實際上是一個山區洼地,原本是一個獨立的行政村,現在與鄰近的樓下村合并,四面環山。當地村民介紹,在沒有修通通山水泥公路之前,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往泉口鎮,僅有的一個平地出口,則是通往湖北省陽新縣洋港鎮。
走進棗源,無論是村民的語言風格,還是風俗習慣,跟湖北管轄的洋港鎮以及瑞昌管轄的洪一、肇陳、樂園等鄉鎮的語言幾乎一模一樣;而與一山之隔的泉口鎮,雖然風俗習慣差不多,而語言特征卻有很大差別。如果計算九江到棗源的距離,走瑞昌的立肇線,要比走瑞昌的瑞南線和至武寧的柯垅線近得多。
因為鄉音的緣故,棗源的村民與記者是直接用地方語言交流,沒有半點障礙。棗源象一個“鍋”形洼地,四峰合圍,散落著上陳、下陳、周家、劉家、聶家等多個自然村落,共約200來戶人家,他們相互通婚,世代和睦相處,恰似一處世外桃園。
67歲的劉詩興老人告訴記者,解放前若要到棗源,除了翻山越嶺的羊腸小道外,就只有湖北洋港的這條路(當時不能通車)方便進出。上世紀七十年代,武寧縣采用“人海戰術”,動員四鄉勞動力在棗源與316國道間修筑了一條簡易的土路,雖然拉近了棗源與縣城的距離,卻比從湖北省繞行還要難走得多。
從小就聽說過棗源這個地方,最早是從奶奶口中得知。那時候,交通不便,爺爺奶奶那一輩人習慣把棗源說成是江西。事實上,自己的老家洪一也是江西。奶奶所說的江西和棗源,則是從爺爺和堂爺爺的事情說起的。
爺爺名叫朱璧具,字有成,光緒甲辰年(1904年10月11日)出生;堂爺爺名叫朱璧欽,字明文,光緒已巳(1905年12月13日)出生。因為年長一歲,又是一個房頭的兄弟,堂爺爺一直叫我爺爺“有成哥”,而爺爺習慣叫堂爺爺為“明文弟”。
爺爺與堂爺爺從小一起長大,兄弟情深。相比于爺爺,堂爺爺算是上過幾年私塾,認識一些字;而爺爺因為太公、太婆的英年早逝,沒有進過學堂門,是當地有名的“瞎眼先生”,意思是沒有上過學卻非常明事理。因為從小與堂爺爺一起長大,一起生產勞動,相互幫忙,兄弟感情甚篤。
從奶奶的回憶中,堂爺爺朱明文是被國民黨槍殺于江西棗源,而被槍殺的理由是:通共。
由于爺爺去世太早,而奶奶又是一個只有“三寸金蓮”小腳女人,沒有到過棗源,也是從爺爺生前的口中得知。因為堂爺爺在棗源被槍斃后,由于他的幾位親弟弟年紀太小,是爺爺代表家人,負責到棗源收取堂弟的尸骨帶回老家安葬。
接待記者采訪的是劉家五組和上陳的幾位村民,他們都非常熱心,也向記者介紹著棗源過去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。
1938年6月29日,日軍使用了化學武器,攻破了江西北部長江上的馬當要塞,自彭澤登陸,洞開江西門戶,使抗日戰爭的戰火正式燃燒到江西。1938年7月,日本侵略軍占領九江后,德安、瑞昌、武寧也相繼淪陷;雖然武寧縣城不久就收復了,但鄰省的陽新縣卻又失守,只有贛鄂交界的棗源,因大山的阻隔成為堅持抗戰的理想之地。
第二年春天,九江、瑞昌、德安三個縣的政府及國民黨縣黨部流亡至此;當時一同遷來的還有九江地方軍司令部和部分軍警以及銀行、郵政、情報等機構,他們在大山的庇護下,堅持抗戰直至日本投降。
就在九江、瑞昌、德安三個縣的政府及國民黨縣黨部在這里合署辦公的時刻,三個縣的一些“政治犯”也被集中關押在上陳村民陳世圣家中。陳世圣家是一棟明清時期充滿江南地域特色的磚木結構的瓦屋,一廳六間,上下兩重,中間有兩個天井。
陳世圣的兒子陳緒國老人告訴記者,父親陳世圣是一個開明人士,為了支持政府抗日,自己家在屋旁搭建臨時草房生活,整棟房屋則讓出來給政府辦公。
陳緒國告訴記者,因為工作的需要,自己家東邊的主臥室曾經被改成臨時牢房,一些“政治犯”則關押在臨時牢房以及閣樓里,還有國民黨的憲兵把守。直到前幾年,才把牢門卸了下來,用磚封住,卸下來的牢門還保存著。
根據奶奶曾經講過的往事,記者早就有到棗源去探訪一番的想法,所以特別留意。奶奶講述的往事都比較抽象,并不具體。而關于堂爺爺被槍斃的事情,則是我成人之后,從眾多曾經見過堂爺爺的親人口中才了解到過中的一些來龍去脈。
據了解,堂爺爺曾經在這棟閣樓里被關押了整整半個月,直到最后被槍斃在附近的一個山洞前。
其實,堂爺爺當時既沒有加入共產黨,也沒有加入國民黨,只因1938年家鄉大垴山曾經發生一場保衛戰,一個日軍中隊遭到中國抗日軍隊的夜襲而全殲,爺爺與堂爺爺帶領一大幫村民,從大垴山撿到一批日軍武器,從而組建了一支地方武裝——朱灣自衛大隊。
當年,飽受戰亂之苦的村民們一致推舉堂爺爺朱明文為大隊長,爺爺朱有成為副大隊長,下轄三個中隊,分別由朱璧鏜、朱璧錟、余香炳任中隊長。而成立朱灣自衛大隊的初衷:既可支援中國軍隊抗日,也可抵御外來隊伍的侵擾,同時還可以保護地方百姓的平安。
堂爺爺后來為什么被國民黨瑞昌縣政府扣上了“通共”罪名?則是在后來的了解中,終于逐漸找到了一些端倪:既有堂爺爺自身的原因,也有當年特殊的社會政治環境。
堂爺爺在世時,為當地群眾干了許多好事,但也因為個人的生活作風問題,得罪了當地的幾位鄉紳,才狀告到國民黨瑞昌縣政府。
堂爺爺在被多位鄉紳的聯名告狀之下,曾經產生過與新四軍贛北大隊聯系的想法。當年,新四軍駐守在洞下,而國民黨瑞昌縣政府通過其他渠道放出風聲,稱新四軍已經到了北港。1942年11月3日,朱明文不知是計,一個人騎馬前往北港,被國民黨憲兵用套馬索絆倒而捆綁。
國民黨瑞昌縣最后一任縣長黃石生是肇陳人,與洪一相鄰,考慮到當時正值用人之際,堂爺爺年輕,一表人才,能說會道,又有槍有隊伍,開始并不打算槍斃堂爺爺,準備賣個人情,關押一段時間后再予釋放。
幾位告狀的鄉紳得知縣長準備釋放堂爺爺,擔心會對他們進行報復,又再聯名告了一狀:釋放朱明文,等于放虎歸山;朱明文早有投新四軍之意,一旦投了新四軍,對于國民黨而言,則后患無窮。
1942年11月18日,在多位鄉紳的多次訴狀之下,黃石生才決定以“通共”的罪名處決了朱明文。
據了解,當年負責關押堂爺爺的監獄長,名叫朱璧賢,與朱明文(又叫朱璧欽)不僅同宗,也是同一輩份的同宗兄弟。在關押期間,朱璧賢對堂爺爺給予了很多關照,也曾經提出朱明文“通共”的理由并不充分,應該給予釋放。
最終,黃縣長頂不住多方壓力,還是作出了槍斃朱明文的決定,并由朱璧賢執行槍決。朱明文知道朱璧賢盡了很多努力,臨刑前也表達了謝意,并提出,槍斃時最好一槍斃命,不要毀損他的容顏。朱璧賢答應了這位同宗兄弟的最后請求。
熱心的陳緒國還將記者帶到屋后的一處山巖前,巖前有一口天然的水井,井水清澈涼爽。順著水井有一道小溪,小溪的水就是從水井中流出,終年不絕。小溪上面有一道簡易小木橋,說是橋,其實就是幾根木棍組合而成。通過小木橋,迎面是一個巖洞,巖洞幽深、彎曲、清涼,人員進出自如。進入洞內,鐘乳、石筍千奇百怪;寬高處如廳堂,窄小處則要彎腰低頭而行。陪同記者進洞的棗源村民劉詩慶告訴記者,此洞深達400多米,曾經有膽大的村民進去后,竟從山的背面鉆了出來,當地村民稱此洞為“泉下洞”,也有史籍記載為“前后洞”。
陳緒國告訴記者,整個巖洞可容納上千人,非常時期,為了躲避日軍飛機的轟炸,無論是政府官員,還是當地村民,都習慣躲進巖洞內。然而,秀麗的風光資源,卻因棗源缺少一條象樣的通途而得不到開發利用。雖然幾年前將通往泉口鎮的山路已經硬化成一條水泥公路,但路面比較狹窄,許多地方都無法讓車。
從泉下洞到陳緒國的老屋,中間隔著許多大丘的農田和旱地。根據奶奶的講述,堂爺爺被槍斃的地點,應該就是在泉下洞前面的其中一塊地里。
離開上陳,來到聶家,盡管原來的老房屋已經被改建,但還有一棟古老的建筑,沒有拆除,與其他新建的房屋相比較,顯得有些特別,也格外引人注目。這棟老屋也是磚木結構,雖然外觀能看出當年的房屋結構,但屋內已經破敗不堪,檐條已經腐爛,有的墻面已經坍塌,明顯是已經好多年沒有人來管理了。
劉詩慶告訴記者,這里曾經是國民黨武寧縣銀行的所在地?!拔腋赣H在世時曾經告訴過我,當年這里的銀行行長姓田,為人非常好。田行長的母親因病去世,出殯的場面極為隆重,在當地特別邀請了100名村民當喪夫,每人發一丈二尺白布作為回禮。我父親是一名道士,到田行長家為他母親超度,衛兵們都對我父親非常客氣。”劉詩慶說。
當地村民告訴記者,在非常時期,國民黨九江、瑞昌、德安三縣為避免淪陷區的大批青年受到侵略者的奴化教育,克服重重困難,還在此辦起了一所抗日中學,一直到二戰結束才解散。大概是中華民族血性使然,辦學通知發出僅一個月左右,三個縣敵占區的小青年就分別從各地奔向棗源來報考。
據介紹,1938年底,日軍一支部隊企圖通過洋港田畔翻山進入棗源,不料走在前面的一名日軍不小心掉進了山澗的一處涵洞里摔死。日軍指揮官通過望遠鏡發現棗源的地形復雜,四面環山,擔心進得去而出不來,決定撤了回去,從此,日軍再也沒有到過棗源。
正因為當年的封閉,阻止了侵略者鐵蹄對棗源的踐踏;今天仍就處在相對封閉中的棗源,卻因此也失去了許多發展的機會。
也有當地村民告訴記者,棗源以前是棗園,解放后將“園”改成了“源”字,一些曾經在這里上過學的老人還記得,他們與家人的書信往來就是“棗園”。也有村民提出,可能“棗源”兩字與革命圣地延安的“棗園”重名,因此而改為“棗源”。
如今,棗源已被鄰近的樓下村合并成一個大的行政村,棗源這個地名也逐漸從地圖上消失。雖然棗源從行政區劃上已經消失,但棗源人非常厚道,他們對抗日的貢獻也非常特殊,相信棗源人質樸的民族精神永遠不會消失。